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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乱,字什么是个秘密。

一蓑鲈鱼:

死亡预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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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王有一颗头颅,这头颅生的周正,下颌尖尖,眉弓高,眼窝深,是顶好的一颗头颅,也是顶贵的一颗头颅,鬼市东,纵三巷,南起一百七十二步,左转,积年老摊,黄金千两成交。


他买了这头颅,却并不拿出来赏玩,收在一个木盒里,盒子四四方方,不大不小,锦缎包边绣红黑花枝,内里层层叠叠丝绸软布堆着,正好留出一个头颅居住的空间。


凰后见了,迎上来,一步一摇,珠帘在脸前乱打一片:“多少钱买的。”


雁王伸手比了一个数字。


“原来钜子头颅也不过千两金。” 她笑得发抖,浑身乱颤,指尖沾了点口脂斜划开去,活生生在嘴角拉出老长一道血痕。


雁王饶有兴致的观赏了一会儿,提着盒子向外走,神色淡淡:“人死,便是不值钱。


凰后闭眼在妆台边缘扣扣索索,摸出三块石头,不偏不倚,正好破空抛进上官鸿信怀里:“一点添头”。


那石块黑里泛着油光,坑坑洼洼丑得出奇,却浮着点香气,似远又近。


世有千金骨,而后有返魂香。


 


出了尚贤宫,雁王挂着酒壶一路深入中原腹地,走了七天七夜,风餐露宿,自给自足,山里什么都有,他躺在石头上休息,天很高,星星却低,一闪一闪唾手可得。半夜风凉,刮的人骨头疼,一个光头强盗跳出来,举着柴刀张牙舞爪,让他交出钱财。


他拢着怀里的盒子,觉得很有些意思,脸上便漏出点笑意来,他一副好皮囊,可惜鼻高眼利唇薄,天生自带七分嘲讽。


强盗面子上挂不住,跺脚大吼了一句:“爷爷我削了你这小白脸!”伸手就抢。


盒子一翻,那头骨便和强盗来了个眼对眼。


月光下,头骨泛着莹白的光芒,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,强盗定睛一看,头皮发麻,冷汗滚滚而下,转身就跑。雁王伸手轻轻一点,他胸骨便奇异地凹下去,口里喷出一口血,头一歪,悄无声息地死了。


两滴血溅在眉骨上,像工笔描上去的朱砂。雁王从怀里拿出帕子,慢慢擦净,从额骨细细摸到眉弓,不过半掌距离,却花了一个时辰。


这头颅是顶贵的,价值千金。世上多的是人头生前也不值千金,更遑论死后。


但这头颅却又实实在在便宜极了,钜子生前一条舌头也值千金,更何论项上人头。


当日帝鬼让煞魔子厚葬默苍离,然人世更迭,战火不断,也不知是何方盗墓贼让这颗钜子头颅流落黑市,与芸芸众生一起摆摊贩售,细细想来颇有些一视同仁众生平等的味道,但时过境迁终被人认出,当做异宝拍卖,坐地起价,直至千金成交。若人死后,头骨尚能发声,也不知上任钜子会如何评价这段遭遇。


也许仍是擦镜不语。


他收起帕子,又将头骨与前尘往事一并锁了回去。


 


第八天早晨,雁王爬上了这座山顶峰,这山不高不矮,也无甚稀奇,不过是坐镇中原腹部,视野极为开阔,进可远眺魔世,退可俯查苗疆。他东观山势,西望水路,左掌切土如泥,往下一按,一副棺材便飞出。


雁王蹲下身,掌心从棺材板上抚过,抚落一层浮土,见果然是三寸桐木,一分不增一分不减,扶棺叹道:“俏如来倒是有心。”


棺材掀开,无头尸骨果在其中,青衫早就灰化,仅剩一具白骨静静安置,人死如灯灭,蜡炬犹在,默苍离亦不能免俗。


雁王取出尸骨,将头颅与骨架拼拼凑凑,不过一柱香功夫,倒真拼出一副失了皮囊的默苍离来。


上一回分别,是从容出逃的策天凤与上官鸿信,这一次重逢,是尸首分离的默苍离与雁王。


阔别十年,终在人世相见。


山风呜咽,刮动薄薄桐木咚咚作响,雁王一揽袍,席地而坐,对面头骨微微震动,似是颔首,他取出怀中三块石头:“师尊,好久不见。”


 


 


雁王满上第一碗酒,从头洗骨,他动作轻柔却快速,像拆弄拼图一样抽出白骨,浸入酒中,积年灰土纷纷从骨缝处散落沉入碗底,像积了一碗灰色河沙。从锁骨向下,一一数过肱骨,尺骨,桡骨,腕骨,继续往下。


 


第一块丑石无火自燃,暗香浮动。


 


策天凤手持书卷:“为君者,要习惯怀疑所有人。”


上官鸿信正在勾算两地粮册,口中却一刻也不停:“那师尊你呢?”


“愚蠢的问题。”


上官鸿信笑道:“我若听从师尊教诲,那自然要顺从此句疑心师尊。我若不信师尊,也要疑心师尊所说。左右不过一个结果,师尊好算计。”


他放下笔,翻身过案,俯身半跪在策天凤身前:“我早已知道,师尊出生墨家,墨家钜子,一年前因凰后缘故进入羽国。” 策天凤指节修长,骨肉匀停,一断白玉也似的指尖映在上官鸿信眼里,他目不转睛,口中却停也不停续道:“这道题,师尊设得巧妙,我又答得如何?”


策天凤露出半分笑意:“这道题,只对了一半,继续思考。”


那年酷暑,策天凤午后昏睡,伏于窗前,他悄悄环抱起策天凤,置于塌上,小心翼翼,策天凤的手臂被他搭在肩头,五指在睡梦中自然垂落,虚虚拢在他脖子一侧,指尖微凉,却烧得脖颈火热,不过短短几步距离,上官鸿信出了一头薄汗。


 


雁王将掌骨指骨置于掌中,掌骨硬质且凉,指骨尖尖。他五指收拢虚握成拳,指骨凌乱四散,不复成型。


 


第二块石头呲的一下冒出火花,青烟四起。


上官鸿信高坐王位之上,策天凤的身影自金殿另一侧浮现,影影绰绰:“比鹏镇守北处,居高不下。”


“是鸟就会有降落的一天。”上官鸿信走下殿阶,手里是另一半黑羽虎符,他走上前去:“还请师尊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
策天凤站在阶下,半身光明,半身阴影:“说出你的布局。”


他微微一笑,握住策天凤的手,摊开,指尖一笔一划,在掌心勾出一个医。


冥医杏花君。亡命水。


“师尊与我,所思相同,不是吗?”他紧紧包住策天凤的手,热气从掌心熏腾,一直烫到策天凤心里,他盯着策天凤,不放过任何一个微末变化:“为将为帅,总有愿意为他赴死之人。”策天凤还是垂着眼眸,一动不动,像玉雕也似的佛陀,半晌,叹道:“你确实优秀。这一点,像我。”


上官鸿信缓缓松开手,虽是反问,更似陈述:“这样,不好吗。”


策天凤终于抬头,不动声色把手收回袖里:“很好。”是太好了。好到就连他也有半分迟疑。


 


雁王手一扬,一碗清酒从上而下,洒遍尸骨。酒香四溢。这副三年才重见天日的尸骨,经雁王数遍洗骨,褪去一切尘沙,反射着冷且硬的灰白色。


山风凌乱,吹散酒香,却吹不散袅袅雾障。


白烟从最后一块石缝里徐徐冒出,盘旋环绕,遮天蔽日,将雁王身形笼去。


策天凤自重重烟幕后缓缓步出:“说出你的问题。”


十三年光阴,他容貌未改分毫。一如生前。


十洲记有云,返魂香,香闻数百里,死尸在地,闻气乃活。


雁王抬眼望去,千山飘渺,天地静默,滚滚铅云延绵万里,唯有持镜而立的策天凤是这铺天盖地混沌秩序里的一点光明。


完美,但——


“错误。”


多年以前,策天凤的骨头就被名为“墨家钜子”的怪物一锤锤敲碎再剃肉剜出,替换成刀片拼装的骨架,以便在关键时刻无差别向外杀害所有人,同时向内杀害自己。他活得过分清醒,过分平等,这就是最大的错误。


正因如此,他与命运永远无法彼此宽恕。他如此,上官鸿信也如此。上官鸿信像他,却不是他。


雁王:“做英雄,有意义吗?”


策天凤不语,墨狂在地上发出哀鸣。


就像午后的倾盆大雨预演过无数回,他只张张嘴,雁王就读懂了这句梦里重复了上百次的唇语:“这一剑下去,你会有答案。”


雁王摇摇头,这一次,他抬起左臂,并指为剑,五指穿透对方心脏:“你不能永远用同一句话来逃避问题。”


一个人的对手戏演得太久,总会落下帷幕。


 


雁王拾起默苍离胸骨,三根胸骨被重物插入断裂,正是左起三分——两年前,琉璃树下,俏如来手中墨狂,击断数根胸骨,穿透心脏,默苍离死,止戈流传。


虽未宽恕,但命运终究垂怜默苍离,与他和解,送他另一位徒弟,让默苍离得以拥抱死亡,在万万里之外离开。


 


默苍离死在当日,身后诸事自有亲友徒弟料理,而上官鸿信死在十年前,亲亡,友死,师徒义绝,他的尸骨从霓霞高地坠落,历时八年,又从再一次死亡灰烬里飞出一只怪物。


 


这一次洗骨葬,既是送默苍离,也是送上官鸿信,雁王千里迢迢来赴一场迟来十年的葬礼。


 


浓烟终于散尽,他掬起最后一碗酒,这一碗,敬所有,也不为所有。


 


火舌滚滚,舔上这副尸骨,前任钜子心系天下,也终将归于山川,散于天地。


他无牵无挂头也不回,鸿雁南飞,孤鸿从来难寄语。


只是火势太旺,他闭眼,仿佛脖子一侧又微微烧了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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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雁中心本《大雁东南飞》的文,主编说可以放出来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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